在下早年習法,畢業後轉行做了專門採訪法律的新聞記者,前前後後,從地院、高院、跑到最高法院,也自普通法庭跑到軍事法庭,甚至於跑到了審判日本戰犯的特別法庭。這一路下來,既目擊過市井小偷的哭號喊冤,也得見南京大屠殺案主犯谷壽夫中將的受刑就死,更從旁檢視陸軍上將、前臺灣軍政長官陳儀的刑後遺體。此外,在下也曾敘述了戰後國家大審大號漢奸的始末。


可是,在這一連串的聽審、觀刑的經歷中,最讓我終身難忘的,還得數一九四六年十月七日南京首都高院舉行的那次「盛況空前而詭譎多變」的審判。也許有人會問,法官審案,慎重莊嚴,法庭又何必像劇場般講究場面!旁聽者又怎會動了感情?而在下更做啥要搬出「盛況」、「多變」這一類的套語來加以狀述?

不滿時局反為周鼓掌
答案異常簡單,只緣受審被告是汪偽政權多有作為、事實上的頭號漢奸周佛海,而庭內庭外數以萬計的聽眾也多是周某當年治下的百姓。表面上,他們是來聽審,內心裡,許多人竟然是趕來替他捧場。說得更正確一點,他們是藉為周某歡呼捧場之舉,來表現出對於勝利還都的重慶客的極端不滿!

說來也是慚愧,當年在下初出校門,一心但存褒忠貶奸之義,一看見這種反常場面,不覺額汗心驚。當晚寫稿,原也考慮到遵從新聞自由的西洋理想,一五一十據實報導。可是,一想起忠奸不兩立的傳統春秋大義,在所撰洋洋灑灑,鋪陳見聞的五、六千言新聞中,便一面倒地傾向檢察官和審判長義正辭嚴的控訴,至於周逆的「慷慨」陳詞,則一概斥為狡辯,聽眾的喝采,更是全然不予採納。六十多年後的今天,再想起當年舊事,總覺得那天的報導多存偏頗,也不算完全。可是,如果我當年據實直書,登不上報還好,很可能提早三十年便被炒魷魚啦!

說來刑事法學大家趙琛先生一直視我為忘年之交,多年來每當我採訪大案,陷入了迷津,總不忘拉我一把,拯我於難。可是,六十多年之後,我仍然要直率地說上一句:當年他身任南京首都高等法院院長,負責審訊周佛海之際,只因高估政府威信和自己問案技巧,也低估了周某辯論長才和聽眾對國府的不滿情緒,無意間竟做了幾乎讓自己下不來臺的如下布置。

原來,趙院長鑒於周某在汪偽組織中位置僅次於汪(精衛)、陳(公博),而權勢卻「有逾於陳且幾與汪等」的事實,深知那次審判必成歷史一頁,乃不惜大肆鋪張,先安排了三堂會審場面,讓自己與刑事一、二兩庭庭長金世鼎、葛之覃一道親自登庭,且在大成殿改設法庭加多旁聽席之餘,更在朝天宮內外兩處廣場,安裝新式大型擴音器,使庭外院外群眾也能清楚聽到懲奸判逆的審判實況。

寫到這裡,為使眾家讀者明瞭當年審判進行,在下覺得實有將首都高院整個環境約略介紹必要。事緣專為審奸而設的首都高院成立較晚,當事者在南京城內東尋西覓之際,好久找不出一個適當院址,最後好不容易才訪到一度貯藏故宮國寶的西城朝天宮。這組一樣設有宮牆、照壁、兩廡和大成殿的偉大建築,原先祀奉的是至聖先師孔子,因此,一些記述便把它誤作建在城南秦淮河畔風月勝地的夫子廟。

這所朝天宮前鄰白下路、右傍水西門。建制略同於一般孔廟:在正面一大兩小三門之前,有一處背靠高大照壁、兩邊分以角門為界的廣場;一進大門,正面遠遠對著屋高廳廣的大成殿,而大殿、兩廡與正門間,則圍著一處面積猶較門前廣場為大的庭院。

那天,趙院長先叫總務人員把大成殿清理一空,再將至聖牌位隱在龕幕之後,由此而改設了一間可容更多旁聽席次的巨型法庭;同時,在大殿階前及正門門首,臨時架上了一系列的擴音設備。在他的想像中,如果法庭坐滿,階前庭院和兩廡走廊,還可任人站著旁聽,設使聽眾來得更多,大門前的廣場也可資容納更多的聽眾。情勢果然被他料中,這天,法庭內固然早就擠得滿坑滿谷,漸漸的,走廊上、庭院中,以至廣場之內,也相繼站滿了人。根據法警室估計,這天的聽眾若非逾萬,至少也接近一萬之眾。

唯一出乎意外的是,這近萬聽眾並不是專程前來聽座上的他審案。而是一心趕到替階下囚徒的周某捧場,每當趙院長用他的浙東官話問話時,群眾一無反應,而在周某以普通話慨言他的下海為奸,原是為了留下來照顧陷身水深火熱中的百姓時,好多好多的群眾竟不禁為之鼓掌歡呼!這樣,趙院長所設的擴音器,便成了周佛海的傳聲筒!

摘自  第二十章  大審漢奸,萬人空巷  周佛海(上)

(未完待續......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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